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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李克强怒批的安丰钢铁:曾因未批先建被罚多次

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王波踱来踱去,面色凝重。此时,距离河北安丰钢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安丰公司”)被中央点名批评刚过6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在此次问责中,包括王波在内的三名安丰高管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而公司法人张庆坡则被立案侦查。河北省副省长张杰辉等多名官员受到行政警告等处分。此外,中央还责令河北省限期拆除安丰公司1000立方米以下高炉和100吨以下转炉,这就意味着公司将拆除6座高炉和5座转炉,仅剩5座1000立方米以上的高炉和3座100吨以上转炉,短期内产能将被大大压减,经济损失不可预估。
  “对企业来说,相当于是个惩罚性的压减措施。”安丰公司副总经理王波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
  顶风作案
  2015年3月,安丰公司打算调整产业结构,炼制新型特种钢,决定通过产能置换方式建设1座1206立方米高炉和1座100吨转炉。不久,安丰公司花了2.68亿元购买本县另一个钢铁企业顺先公司的产能指标,包括两个580立方米高炉和一个125吨转炉,并准备拆除两个550立方米的高炉。“这些都是按照工信部127号文的产能置换要求去做的。”王波说。
  所谓“工信部127号文”,实际上就是2015年4月20日工信部出台的《部分产能严重过剩行业产能置换实施办法》。该文件明确,在钢铁等产能严重过剩的行业建设须制定产能置换方案,实施等量或减量置换。同时,该文件还明确要求,在京津冀这样的环境敏感区域必须实施减量置换。
  在河北省工信厅网站上,《中国新闻周刊》并未查到安丰公司该笔产能置换交易。
  对此,王波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称,该项目需要层层上报,到河北省工信厅时被压下来了。“当时给我们的口头答复是河北已经批了8个项目,我们的项目得等8个项目批完再说。”
  安丰公司还从其他途径得知:“由于这8个项目(上述河北已批的8个项目)都是按1:1的比例进行等量置换的,不符合政策,还得重新核查,估计两年也未必能审批完。”
  但安丰公司等不及了。王波表示,“当时公司买指标的钱也花了,该拆的老旧设备也都拆掉了,就想早点完成产品结构调整,早点迈向中高端”。
  彼时的安丰公司显得“理直气壮”,认为“这个项目符合国家政策要求,产能置换也是被鼓励的,被批复也只是早晚的事”。
  于是在未履行产能置换、项目备案、环境影响评价、土地利用、规划建设、施工评审、安全生产“三同时”等手续的情况下,2015年7月,安丰公司擅自启动了项目建设。
  “中国的民营企业,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想到这次撞到了枪口上。”王波坦言,“项目开工的消息是瞒着昌黎县政府的,因为项目在7号厂区里面,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而安丰公司这些年经常有节能、环保方面的建设项目,施工车辆进进出出很正常。”
  就这样,直到2016年5月,安丰公司所在的昌黎县政府主管部门才发现安丰公司私自建高炉和转炉的秘密,此时,安丰公司已完成投资6.91亿元,1座高炉主体及部分附属设施已基本建成,1座转炉炉体已安装,另有1座转炉基础已完成。
  根据相关资料显示,安丰公司因“未批先建”就被相关政府部门处罚过多次。
  2007年1月,安丰公司就因技改项目未经过环评擅自开工,而被国家环保总局责令停止建设,限期补办环评审批手续。
  2009年7月至9月,安丰公司以公司法人和股东张庆坡个人名义,分别与秦皇岛市昌黎县靖安镇、安山镇的6个村委会签订9份《土地承包协议书》,承包集体土地1098亩,承包费为每年每亩700元,承包期21年,未约定承包土地用途。同年10月,安丰公司未经批准,在承包土地范围内违法占用耕地和坑塘水面合计383.89亩,实施钢铁项目技术升级改造工程。
  一个月后,昌黎县国土资源局对违法占地按所建项目分别作出4次行政处罚,责令退还土地,拆除在违法占地建设项目,恢复土地原状,并将案件移送当地公安机关追究刑事责任,申请昌黎县法院强制执行。这一事件被国土资源部公开通报批评。
  尽管遭受行政部门多次处罚,但安丰公司仍旧“我行我素”。也许是吸取了安丰公司“屡教不改”的教训,2016年5月在昌黎县政府发现安丰公司“未批先建”问题后,在叫停新建项目的同时,还采取了停水、断电、用混凝土灌封炉膛等方式,阻止安丰公司继续开工。
  但在如此激烈的干涉手段之后,直到2016年6月,昌黎县才将此事汇报给秦皇岛市。
  当地支柱产业
  安丰公司位于昌黎县靖安镇秦皇岛西部工业园内。据工商资料显示,安丰公司注册于1999年8月18日,属于张庆敏个人独资企业。2002年,公司更名为秦皇岛新安钢铁有限公司,2004年3月,又更名为秦皇岛安丰钢铁有限公司,从此,“安丰”这个品牌沿用至今。2014年10月,公司再次更名为河北安丰钢铁有限公司。
  在2007年以前,昌黎县有多家钢铁厂,安丰公司规模起初并不算起眼。据在安丰工作已有12年的工人赵师傅回忆,他刚进工厂时,只有3个200立方米以下的小高炉,这几年才慢慢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安丰公司在其最初阶段,主要通过内部融资实现企业的资本原始积累。据资料显示,当时公司的资金来源于对工人内部的集资和周边农民的投资入股,当时共吸纳民间股金1.6亿元,在册小股东226户,参与入股农户1002户。
  随着企业的发展,安丰公司逐渐显露出家族企业的特征,公司总经理是张庆敏的儿子张玉春,公司的高管也大部分是“张家人”,比如分别担任法人和监事的张庆坡、张庆来。
  “这家企业管理方式和别的企业不一样。”王波说。当《中国新闻周刊》追问怎么不一样时,他迅速转移了话题。
  据知情人介绍,目前昌黎县共有三家大规模的钢铁公司,除了安丰公司外,另外两家公司分别是秦皇岛宏兴钢铁有限公司和秦皇岛顺先钢铁有限公司。
  2002年,在安丰公司北边,宏兴钢铁有限公司成立。很多当地人都知道两家老板是亲戚,但说法不一。一位住在宏兴公司附近村民的说法是,“宏兴董事长王占宏是张庆敏的妹夫”。
  而据2007年昌黎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自2003年以来,昌黎县也开始了产业布局,包括钢铁行业在内的冶金制造业“坚持技改扩建不停步,逐步成为县域工业的有力支撑”。在这一过程中,昌黎县一边压减落后产能,一边鼓励产业发展,其中,一些小的民营钢铁企业被勒令停产,最终留下来的,只有安丰、宏兴和顺先三家。2009年,秦皇岛西部工业园建成,安丰和宏兴都被划入园区,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扩张。
  一位昌黎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两家公司能够得以保留,除了企业本身已颇具规模,形成产业带以外,地理位置也十分关键。
  对于昌黎而言,由于东临北戴河,有一条黄金海岸,环保压力尤其大,而昌黎本身又并不盛产铁矿石,本不具备发展钢铁产业的条件。但由于安丰公司地处昌黎西部的靖安镇,远离东部的海岸线。而且靖安镇与唐山市滦县之间只隔着一条滦河,借助唐山钢铁产业发展的区位优势,形成了产业集聚。
  更重要的是,两家企业已经成为昌黎县经济发展的支柱,也是昌黎的利税大户。2007年4月,昌黎关停了包括顺先公司在内的7家钢铁企业,只留下宏兴和安丰两家。据时任昌黎县委书记的刘建军介绍,当时,钢铁产业占全县财政税收的30%,而剩下的2家企业则占到所有钢铁企业税收的70%。
  2008年,安丰公司以上一年166.70亿元的营业收入进入河北省百强企业,排名第39位。
  2009~2013年河北省百强企业排名数据显示,2008~2012年,安丰公司的营业收入从30.32亿~98.56亿元不等,排名浮动较大。2014年落榜一年,2015年、2016年再次上榜,上一年营业收入分别为166.70亿元和116.54亿元。目前,安丰公司的注册资本已增到12亿元,股权结构也变成由张庆敏个人持股。
  而据昌黎县发布的数据显示,2015年,以安丰、宏兴和顺先(关停后又重新开张)三家企业为龙头的黑色金属冶炼及压延加工工业产业年产值达172.9亿元,实现利税11.8亿元,分别较上年增长10.43 %、41.87 %。
  钢铁已然成为昌黎县的支柱产业。此外,冶炼设备也在逐步提升,截至目前,安丰公司共有10座高炉,8座转炉。此外,河北省发改委2016年9月批复给安丰公司的1780立方米热连轧带钢项目,也正在建设之中。
  逐级问责
  这件事情之所以“捅到上面去”,据昌黎县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透露,源于新华社一则内参。但新华社记者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又是什么时候过来作的采访,内参里写了哪些内容,对于这些,昌黎县政府直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2016年11月23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钢煤行业去产能情况汇报时,怒批煤炭钢铁去产能“确实存在个别不守规矩、偷奸耍滑的企业,国务院要派调查组坚决查处、严肃追责”。
  李克强指出:“对于那些顶风违规、想要火中取栗的个别企业,要抓典型、严肃处理,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在被国务院总理怒批的这些企业中,就包括安丰公司。会议第二天,由发改委牵头的调查组就抵达昌黎县,对安丰公司进行了现场调查。
  2016年11月24日,调查组召集省、市、县三级政府和有关部门座谈,分组向政府有关部门和相关企业了解情况,调阅文档资料。11月25日,就项目审批、土地使用、环境保护、安全管理等进行分组核查,并去到相关企业,对置换产能的拆除情况等进行核实。
  调查持续了近一个月时间。“来了有四五趟吧,查得可细致。”上述昌黎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最终调查结果我们也是通过新华社通稿才知道的。”
  2016年12月10日,河北省委、省政府印发《关于对河北安丰钢铁有限公司违法违规建设钢铁项目相关责任人给予纪律处分的通报》,问责范围囊括了厅级、处级、科级干部。
  2016年12月29日发布的国务院调查处理情况通报中,问责范围进一步扩大,对负有重要领导责任的河北省副省长张杰辉给予行政警告处分。由河北省根据有关规定,对27名责任人进行问责。
  在这次问责中,中央责令河北省限期拆除安丰公司原有全部老旧设备。据王波透露,限期拆除方案由河北省制定,拆除方式还有待专家制定方案,但截至1月6日,相关方案还未下发,“限期”的期限究竟是多久,还不得而知。
  安丰这件“撞到枪口上的事”让整个昌黎县乃至河北省都颜面无光。作为全国钢铁大省,河北省是去产能的重地,就在2016年11月30日,河北省发改委发布信息称提前完成今年压减产能任务。
  12月28日,河北省发改委主任陈永久在中央电视台《新闻直播间》节目中介绍,河北省已经派了9个工作组到全省各地进行拉网式排查,并决定在今年压减3300万吨钢铁产能基础上,明年再压减3200万吨钢铁产能。
  对于安丰事件,在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院长李新创看来,中央之所以对安丰事件如此“大动干戈”,关键在于目前中国钢铁行业产能严重过剩,虽然中央一再强调去产能,但一些地方政府和企业对中央的指示认识不清,重视不够,一些地方甚至违规建设。在这种背景下,必须对一些不执行中央政策的地方政府和企业采取措施,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政令畅通,令行禁止。
  环境痛点
  从11月末调查组入驻,就不断有安丰停产的传闻。但2016年12月28日下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沿着安丰公司南面的马路走了一圈,从8号厂区走到1号厂区附近的安丰大厦,一路机器轰鸣,高炉中冒出汩汩白烟。
  在7号厂区的红色院墙内,一栋三层楼高的生产车间紧挨着马路,像垒起的集装箱,银白色的墙皮已经老旧,蒙上黑色的粉尘。机器轰鸣震耳,却只能看到几个黑洞洞的窗户。车间楼下紧贴院墙处,四个巨大的罐体冒着白色的蒸汽,冷却的水滴如同小雨,斜斜地拍到路人的脸上,即使在15米宽的马路对面都无法避免。
  与7号门的破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路之遥的8号门,设备很新,似乎还在建设当中,烟囱甚至还没有刷上油漆,顶上的钢筋依稀裸露在外面。正对着7号门的那面墙上写着醒目的红色标语,“既要金山银山 更要碧水蓝天”。
  由西向东的方向,短短数分钟,就有不下六辆满载着热轧钢卷的货车路过,此时的昌黎县,刚下过一场雪,寒冷刺骨,却依然能感到货车经过时,车上钢卷带来的灼人热浪。装钢卷的车厢四周没有遮挡,仅用几根钢缆固定着,似乎并不是特别稳当,让人不由捏着一把汗。
  由于扬尘和噪音,厂区对面的商铺全都大门紧闭,即使如此,外墙和玻璃门窗也都灰蒙蒙的。一家饭馆门口,竖了一块“高温车禁止停靠”的牌子,“大车一辆接一辆,把好好的路都给轧坏了。”一家商铺的店主向《中国新闻周刊》抱怨道。
  环保问题一直是钢铁产业的痛点,在安丰成立初期,因为污染物的排放和粉尘,和当地村民屡生争端。尽管这几年排污方面有所好转,但扬尘依然较为严重。党各庄的村民小李(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特别是四五年前,每天都有大车经过,尘土飞扬,窗户上经常一层土,连窗户都不敢开。”但对此,村民们通常是敢怒不敢言。
  实际上,工厂带给周边居民的,除了污染和噪音,还有土地的利益之争。据周边几个村的村民反映,两家钢企在扩建时都涉及大量征地,采取的方式都是以租代征。但租金却截然不同:在宏兴公司附近的指挥乡,一个月土地租金约2000元/亩,而在靖安镇党各庄,租金则只有约1/3。尽管如此,在村民们看来,也比种地挣得多。
  对于村民而言,比起靠天吃饭,能在家门口就业是两大钢厂带来的最大实惠。如果夫妻俩都在工厂上班,家庭月收入甚至能达到5000~10000元,逢年过节,公司还会发米、面和鱼等,感觉福利相当不错。
  然而,其乐融融的背后,是高危行业的劳动者保障问题,近几年,工人被铁水烫伤、被钢板砸伤、被大车撞到的事故屡有发生,安丰公司顶多赔钱了事。
  “我觉得,这个企业缺乏社会责任,就算做再大的贡献,也不能抹掉他的这些污点!”一位当地居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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